喪親之後....
~在記得與忘記之間擺盪;在勇敢悲傷與拒絕悲傷之間擺盪

⊙蘇絢慧

我常聽到驟然失去摯親的人說:「我不敢想他」、「我不敢寫下我的心情」、「我不敢一個人獨處」、「我不敢提起他,或看他的東西」…這個感覺我深深明白,我也是一個有12年之久不敢想起父親、提起父親的人。為什麼不敢?為什麼怕?為什麼要假裝一切沒發生?這些問題,我問了自己好幾遍。

是因為怕承認現實裡我真的失去這個人了。

也擔心自己的悲傷與脆弱太大,大到無法控制,大到會摧毀生活、摧毀自己。一切因此終止,生命因此停擺。

但被隔離的悲傷、無法經驗、無法照顧這些感受,幽幽沈沈在生活裡化為抑鬱的悶空氣,讓人幾乎窒息。這也是我在歷經12年絕口不提失喪父親之後,體會到的感受。

這12年來,雖然不太允許自己意識到父親已死的事實,但生活裡的沈悶卻早已在身體與心靈間散發出來。師長、同學、朋友總告訴我:「妳看起來太悶悶不樂了,要改進」、「為什麼愁眉苦臉?為什麼強說愁?」、「不讓自己快樂起來是無權擁抱幸福的」….

別人的三言兩語常讓我有更大的痛苦與沮喪;我何嘗不想快樂?我何嘗不想幸福?我何嘗不想無憂無慮有如身處在溫室裡的花朵浪漫而天真?但為什麼是我遇到這些打擊呢?

我越感覺到人們的評價,我越懼怕人,最後索性脫離與人交往、與人談話。

無法言說的「悲傷」,成為我的牢獄,使我日夜終日體會不到、感受不到什麼是樂趣,什麼又是人生的希望。

後來的我,經歷了一次大徹大悟,徹底的經驗到我真的失去了父親;真的失去等到他再來接我回到他身邊的願望,也從心裡知道我永遠無法來得及告訴他我有多愛他了,我必須學會擁抱這個遺憾完成我自己的生命。

這個撕裂般的疼痛終於從我體內爆發開來,所發出的能量讓我震驚不已,原來這麼大的能量,這麼大的悲傷被我強烈的壓抑下來,困禁在我的體內,無怪乎,我時時刻刻受其干擾。它就像一個阻絕體,阻絕了所有能再讓我感受生命活力與能量的機會。

因為過去的經歷,我知道要揭示「悲傷」,需要多大的準備與勇氣。若沒有足夠安全的環境、沒有可以一同承受與面對的人,揭示往往會帶來莫大的傷害與危險,讓人經驗到威力十足的毀壞。

但找不到機會揭示的「悲傷」,也不會因為時間久了,就自然而然的被化解了。它將會成為無盡的悲傷,幽幽沈沈的這個生命裡散發訊息,干擾身心,甚至走向更無能為力的疾病。

我的工作使我有許多機會接觸一些隔離悲傷情感的人。他們的共同點是,離驟然失去摯親的時間還不算久,幾個月或不到週年,他們會急於告訴別人:「我已經走過來了。我不再悲傷了。日子還是要過,趕快振作起來才對。」

但在我邀請他們說說這歷程裡的感受時,他們卻無法順利表達,用了好大的力量在克制自己的眼淚與難過。

不要想、不要提,是隔離感覺的好方法,卻不是處理悲傷的好方法。悲傷最需要的照顧是~哀悼與懷念,也就是充分的表達。

驟然失去摯親的人,情感常和死亡事件所帶來的衝擊有很大的落差,無法連繫起來。當意外發生,人的生命被終止時,往往沒有一個很長的歷程來讓身邊的人慢慢調適,慢慢經驗死亡的靠近。

空白與麻木是許多驟然失去親人的會有的感覺;從一個彩色熱鬧的生活場面突然間被提調到一個哀淒單調的死亡場面,任誰也都會覺得不可置信,有如夢幻般的不真實。因此,不知該用什麼情緒應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經歷些什麼,是驟然喪親者最常見的狀態。

而當人真實的經歷著喪親悲傷,便會知道一件事,就是,悲傷其實會一直在,像是沒有盡頭,只是強弱的改變。悲傷的發生,表示的是某一段情感與關係的失去,只要一想到曾有的記憶,曾傷過的心,悲傷就會從中而來。只是漸漸的,它不再會將我們滅頂,也不再會要人命般的侵襲我們。反而能共處,反而能溫柔相對。

事實上,沒有人會在人生中沒有悲傷,除非你徹底的切除人性,或是否決曾經生命與共的所愛的人,也否決那個曾經付出情感的自己。既然悲傷存在,那麼悲傷的處理就不是要杜絕悲傷、終止悲傷,而是要學習怎麼讓悲傷的出現不具傷害性,讓人能擁抱住自己的悲傷,學會照顧自己的悲傷,並將悲傷的能量轉換成另一種滋養生命的能量,好更貼近生命,更體悟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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