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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國卿 (20120723)
回顧父親一生,我愈來愈能瞭解他曾想過要爬出那個學歷欄的框框,卻因種種際遇他爬不過去了,難免希望下一代爬過去,不要停留。父親在牆上掛出魁星畫像,雖是年節清供卻也是他的新春祈願吧。 父親身分證上的學歷欄只寫兩個字:「識字」。 這二字寫得一絲不苟,上一字略扁平,下一字稍狹長,規矩地縮在那小框框內,無一筆是越線的,彷彿是畢業證書上的工整字跡。
民國二十三年閩變落幕,父親離開出生地,隻身渡海來台投靠祖父,那年他十三歲,應是小學剛畢業的年紀,但是在窮僻鄉鎮,他沒上過學沒讀過書,當然沒有任何畢業證書;抵台之初幫祖父推車沿路敲碗賣魚丸湯,後來當學徒,更沒機會求學。我可想像台灣光復後某一年的戶政人員問父親:「讀過書嗎?」「沒有。」「看懂字嗎?」「懂一點。」那人於是在身分證學歷欄填下了「識字」。 和著雨水的父親字跡 這一世,我與父親在人世間交會的時間只有十八年。十八年裡,我沒看過他讀書,但是他讀報紙。菜市場邊邊,豆漿油條攤子天未亮就擺著了,老闆每天準備一份報紙給客人,快收攤人少時,父親常一個人坐在攤前小桌捧著油膩膩的報紙讀,我不知他認得幾個字,讀懂多少,但常聽他與路人鄰居大談當天的新聞事件。 我更沒看過父親寫字,他只在幫訂做西裝的客人量身材尺寸時,才握筆寫字,寫的也只是數字或簡單的漢字──肩、腰、褲長、袖長。除此外,沒見過他寫其他字。 看過他寫最多字的一次,是寫在我的習字簿上。西裝店淡季時,父親白天事少,夜晚去鋼鐵工廠當守衛到凌晨,他說八小時一個人在空曠的「鐵仔程」極無趣,因此想學學寫字,他拿了一本習字簿,要我在每行最上端一格寫上我正在學的生字,一共寫了兩頁十幾個字吧,當晚他拿著簿子與鋁盒便當騎腳踏車冒雨出門了。第二天清晨回來,父親把簿子交給我,已經密密麻麻的依照我的字一排一排寫滿了,但是那本簿子已被雨水濺灑得皺巴巴的,我心想,莫非鐵仔程沒有遮雨棚屋,父親是躲在雨傘下寫字? 後來我認定父親應該「識字」,是因為他很重視我寫字端正與否,尤其寫毛筆字時,他會靜靜站背後看很久,最後告訴我這一橫太短,那一撇無力。 父親有位好友是旗幟店的老闆,笑聲高亢爽朗,同鄉會演戲時都扮生角,帝王將相、狀元才子都是他,他毛筆字寫得極好,偶爾來我家拜訪,父親請他當場揮毫教我們寫字,我至今記得他只寫了「家飛鳳」三個字,並說:「神仙難寫家飛鳳。這三個字寫好,大概毛筆字也不差了。」後來我常寫這三個字,至今仍寫不滿意。父親過世,母親請這位老友來寫兩首四言詩,砌在墓庭前矮牆左右,日夜陪伴父親。過了四十年,母親與父親合葬,墳上的字依舊在,我們還重新刷白一次。 魁星爺保佑讀書識字 除了識字寫字,這十八年中間,我也忘了與父親說過什麼話,也許他講過的話,隨著那個夏日午後他意外消逝,都失蹤了。但我記得他帶我去「聖帝廟」拜拜時,說了不少話,與神說話也與我說話。這廟供奉文聖孔子與武聖關公,拜過了正殿文武二聖之後,父親一定留一炷香,帶我爬上三樓去膜拜偏殿的魁星爺,這小小殿堂裡只供奉一尊神像,信徒上樓少,極為清靜。讀小學的我第一次看到魁星時有點心慌,因為這是一張鬼臉,頭頂兩尖角,雙手雙腳動感十足,與其他神明造像完全不同。父親回頭對我說,魁星爺會保佑你讀書識字,學業進步。我跟在父親身後舉香拜完後,匆匆下樓,每回如此,因此除了臉相之外,從未注意魁星的身體造型細節。 直到某一年春節,父親在薄板牆上掛了一幅捲軸,畫的正是魁星,我終於細看畫像是右手高舉毛筆,左手捧硯,右腳朝前踩鰲頭,左腳向後踢星斗。過了元宵,父親取下這幅畫,不知捲藏何處,等到下個新年又掛上來。父親過世後,這幅捲軸也不知流落何處。 可是,魁星在我心裡卻一直存在了。每想到時都心裡問為何魁星爺是鬼臉?明末清初大儒顧炎武也許有相同疑問,他也弄不懂魁星造型怎來的,只好說「取之字形,為鬼舉足而起其斗」,意思說「魁」字拆開乃一鬼一斗,一前一後正是鬼抬腳朝後踢斗的造型,後人雖然批評這個說法可笑,但是注重經世實學的顧炎武,將一字形想像成一神像,如此童真想像力,我倒是喜愛。 由於造型的不確定,今日某些寺廟的魁星左手捧的甚至是金元寶,文魁兼涉財運,真乃此時此地所獨有。我相信父親不致要求我拜金元寶,但我也沒印象「聖帝廟」的魁星爺左手捧的是什麼物件。 於是今年春節返鄉時,與往年一樣進廟燒香,人潮擁擠廟中,我特別爬上三樓,近看這尊已經移到與孔聖同殿的神像,赫然發現魁星爺左手捧的既不是硯台墨斗,也不是元寶,而是一頂狀元帽,與戲裡狀元郎所戴的同款帽子。 香煙縹緲中往事浮現 但父親從沒跟我提過狀元榜首,平日只關心我讀不讀書。小學第一名保送初中之後,我開始耽嗜書籍,讀課外書的時間超過教科書好幾倍。放學後想到大勇路、五福四路一帶逛書店時,嚴厲的父親都溫和地塞給我十元二十元,從沒讓我囊空去書店。 父親鼓勵我讀書,是不是與他「識字學歷」有關,我不得而知。不過,他告訴過母親,小孩如果能讀書,即使當乞丐也要讓他讀大學。母親將這句話當成父親的遺願,一路看護著我大學畢業。 沒上學讀過書的父親,照理對大學應是陌生的,但是十三歲那年渡船到台灣時,上錯船班,慌了,在客輪上大哭,幸好一位大學生熱心幫他轉換船班,始安然抵台。在那驚慌無助時刻,大學生之溫文風采,也許讓父親夢想過當個大學生是這麼好吧。 父親這一世到底有過多少夢想,他沒說過,母親也沒講,但是回顧父親一生,我愈來愈能瞭解他曾想過要爬出那個學歷欄的框框,卻因種種際遇他爬不過去了,難免希望下一代爬過去,不要停留。父親在牆上掛出魁星畫像,雖是年節清供卻也是他的新春祈願吧。 今年春節過後我前往醫院回診,微雨中走出雙連捷運站,習慣地閑逛那一排傳統市場,走到底逛進了文昌宮,當焚香望著文魁星君神像時,我又想到聖帝廟那尊神像,也憶起父親站我前頭上香的神情,香煙縹緲中,父親與魁星彷彿重疊一起了。離開寺廟前,在櫃台上看到一疊符籙小卡片,正面印著魁星踢斗神像,我取了一張放進皮夾,心安地走下階梯,在雨中慢步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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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ul 28 Sat 2012 09:11
父親與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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