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索:走味的年
兩周前去看父母,母親問我:「要不要回來圍爐?」她的語氣存有期待,但話語很輕,彷彿怕磕絆甚麼。我照例笑了笑,沒有回答。母親忽然起身,去冷凍庫拿出兩盒東西,她指著說:「汝看,這盒是日本的大干貝、另外這盒是正港烏參,我攏準備好了。」
「汝年三十毋是最沒閒,要做生意?」我問。「汝們若是轉來過年,我就毋做生意啦。」母親似乎下定決心。我不敢拂她的好意,又不想正面回答,就說:「過年還早,接近時再說。」
有一天晚上,我夢到母親在廚房燒菜,下鍋前,那兩盒干貝和海參還沒化冰,她就直接丟下鍋,我在旁邊看了很生氣,搶了鍋鏟說:「我來!我來!汝根本毋知按煮吃食。」溫和的母親卻發火了,她動手搶鏟子,我們倆人幾乎要打起來。那一刻我醒來,牆上的鐘,時針指向四點,這只是夢。
我討厭過年,除夕之前我總會陷入深濃的憂鬱狀態,今年尤其不好過。
那次回家,周遭有事。我家八個姊弟妹,八花九裂。我和大姊很疏離,平時幾乎不聯繫。大弟和大妹打過架、大妹與么妹結下心結、三弟和二弟發生衝突、么妹也對大姊不滿、么弟瞧不起大哥,雙方不來往。
那次我沒有預先告知父母就回去了,意外撞見一個場面,大妹和么妹因為細故結怨,相互對罵,母親夾在中間勸和,大妹將砲口轉向母親,說她偏袒小妹,然後氣沖沖走了。么妹的火仍盛,父親出口批評她「汝也很恰」,小妹回嘴:「伊攏是給汝寵壞,從小到大,每次甚麼都要讓她。」亂糟糟的場面中,小妹哭了。家中排行第六的么妹說:「前幾天二哥和大弟打起來了,我擋著勸架,弟弟連我一起打,還踹我一腳。」
家中最小的三個弟妹,從小很親密,他們年齡很近,一起長大,情感本來很深厚。兩個幼弟曾在同一家公司,相互照應。三弟做檳榔攤時,小妹幫他顧攤,成為永和最美麗的西施。後來三弟失業,小妹幫他付房租。二弟向銀行貸款,是么弟作保。
這幾年弟弟妹妹的生活景況很差,現實形勢嚴峻。他們彼此開始算舊帳,相互之間都有陳年債,互有虧欠,根本算不清、還不了,卻因而成了撕裂關係的利刃。小妹一邊掉淚一邊痛罵:「兄弟姊妹大家都很自私。」這句話連我也罵進去。
對他們來說,家人都做得不夠多,永遠不夠,因為每一個人都太匱乏了。起因是從小的貧窮困窘,生活中本該擁有的基本需求全遭到剝奪。生存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不僅床位、食物、衣服等要爭,說話都需要比大聲,你的存在才能被看見。
即使如此艱困,每年的農曆年,仍是我們全家的美夢。除夕夜,父親領著八個小孩去夜市,在商家收攤前,給每人買一件新衣、一雙新鞋、新襪,幼小的兩個弟弟,甚至可能有新玩具。當時吃年夜飯,看到一屋子人,父母喘了一口氣,弟妹們露出不知愁的燦爛笑顏,濃郁的年味充溢在我心內。
曾經有一年除夕,我大約十四歲,好幾車的橘子已經賣完,收攤回家已晚。我買了春聯、大大小的福字、春字,還有一排春花。我在大門貼完春聯後,到處貼上充滿喜氣的吉祥話。坐在廳堂中的祖母笑呵呵地,弟妹們在門口放鞭炮。拜神結束,馬上要坐上圓桌吃年夜飯。當時以為是尋常,如今卻再也尋不回了。
從我懂事就理解年不好過。有許多的年關,我在街頭、在別人的家中,或擺攤或幫傭,總是陷入混亂的忙碌,那種感覺像火爐上的壓力鍋,只有年過了,才能解除。
等我有能力依照自己的意願過活,我第一件要排除的就是「過年」。進入年關到元宵節這段期間,我絕對不參加家族聚會。
我的任性傷了家人的心,而我也錯失姊弟妹之間仍然和樂相處的年代。今年,弟弟妹妹都說不想回家過年,因為相見不如不見。我想到我們這一家人,每一個人的內心創傷那麼深,手足之間刀口相向,而原本不必如此。我自問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自顧自逃躲這個年嗎?而母親的干貝和烏參會煮出甚麼料理?今晚誰來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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