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明仁花三十年找回消失的父親 | |||||||||
商業周刊 第922期 文/劉佩修 | |||||||||
他是經營之神女婿,也是「匪諜」之子 簡吉,日據時代全台最大異議組織領導人;五○年代成為白色恐怖槍下亡魂,名字自此消失。簡明仁,大眾集團董事長、王永慶的女婿,簡吉之子。他花了三十年,把消失的父親找回來,還其清白,也解脫了自己。
七月十三日,南港中研院一場「地方菁英與台灣農民運動」研討會上,多篇論文題目都出現一個名字:「簡吉」。他是一位鄉村教師,一九五一年三月,因「匪諜」罪名,在台北馬場町刑場被槍決,成為白色恐怖槍下的亡魂。那一年,他的第五個兒子簡明仁才四歲。
二十多年後,簡明仁迎娶王永慶的女兒王雪齡。其後,回國在交通大學任教、創辦大眾電腦、股票上市,外界提到簡明仁,馬上聯想他是王永慶的女婿。簡明仁生父簡吉卻消失了。
不只生命消失,他所代表的歷史也一併在台灣消失。這位名列日本昭和史事典台灣抗日四大社會運動之一——「台灣農民組合」的領導人,因眼見農村學童過度勞動難以學習,而不願成為「月俸盜賊」的教員,轉而投身農運。他在二十五歲青春年華,領導全台二萬四千名會員、二十七個支部對抗殖民政府,爭取農民權益,成為當時台灣民間最大的異議組織領導者,台灣總督府畏懼其動員能力,先後將他關入大牢十一年。
當抗日英雄事蹟被普遍歌頌時,簡吉卻因左傾色彩,與反共的政壇主流格格不入,不論是國民黨或民進黨主政,均有意無意地避開。日本昭和史事典所列的台灣四大抗日運動當中,台灣政壇對「台灣議會設置運動」與「霧社事件」琅琅上口,對「台灣農民組合」與「台灣共產黨」,卻避而不談。
「左派知識分子敢與農民結合,發動全島性抗爭運動,並結結實實為他的行動付出代價,在台灣,就只有簡吉一人!」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陳芳明強調。然而,也因為身為左派的敏感性,簡吉成為被刻意隱藏的名字。
領回遺體那天起,家人閉口不談父親事…… 從領回簡吉遺體火化那一刻起,簡明仁母親陳何從此絕口不提父親。為了求生、也為了避免牽累親族,孤兒寡母從鳳山遷居台南,展開艱苦的生活。「從小我們在陰陰暗暗、灰灰澀澀中度過,家人從來不敢問父親的事,怕談了之後發生問題。」簡明仁回憶:「我們家除了環境嘈雜,氣味惡劣的不愉快之外,政治上的陰影,使我感受到一種低人一等和不光榮的沉悶氣氛。」
對父親,簡明仁完全沒有記憶。他出生於二二八事變後第二十三天,當時簡吉已遭通緝,逃亡在外,母親獨自生下簡明仁後立即昏厥。後來他隱約聽說,父親逃亡時幾度冒著被逮捕的危險,半夜潛逃回家,黑暗中緊抱著襁褓中的簡明仁,萬般不捨。一九五○年簡吉被逮,一年後處決。
父親是政治犯,簡明仁兄弟跟著受害。長簡明仁四歲的簡道夫回憶:「有一次我到大哥(簡敬)辦公室聊天,他翻出一張白色公文給我看,上面用紅色郵戳蓋上斗大兩字:『免議』。」簡敬在一家罐頭工廠工作,為了公司業務要到香港考察,送件出國申請出境,但政府單位只送他兩個字「免議」,硬是讓他出不了國門。
簡道夫二十歲左右,有天他跟朋友出去,朋友弄了一頂草帽讓簡道夫戴回家,一進門,簡道夫二哥陳從看了嚇一大跳,極力反對他戴那頂帽子,「因為跟父親太像了!(簡吉生前喜歡戴草帽),二哥怕我跟父親一樣被抓去關,所以反對。」一頂草帽都讓家人擔心害怕,白色恐怖的陰影,由此可見。
被貼上政治犯標籤的父親,是簡家的禁忌,但簡明仁一探父親生前究竟的意願,卻日趨強烈。在台灣,他不敢問,赴美留學後,他立即跑到圖書館,尋找父親相關資料;透過美國的台灣學生會、同鄉會等組織,尋覓認識父親或了解那段歷史的人。在太平洋的彼端,他第一次覺得可以沒有負擔地,說出父親的名字。
赴美留學後,探索父親的念頭越來越強…… 他開始拼圖,試圖找回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父親。
一九七九年簡明仁接獲交通大學聘書,偕王雪齡回國,當時言論並不開放,簡明仁明察暗訪,手上關於父親與農民組合的資料,逐漸累積。然而,最關鍵的資料,居然就藏在家裡。
八○年代初某一天,簡明仁突然想起母親居住南部早晚誦經時,總會從一個黃色布包中拿出經文誦念,布包內另有一本冊子,雖與經文同置佛堂,母親卻從未拿出來,只是將它默默放在經書之下。
冥冥中似乎有某種力量,牽引他去解開黃布包之謎。結果,他發現裡頭有本手札,紙張已經泛黃易碎,文字以日文書寫。部分篇章文字並不連貫,而以「……」等符號密碼替代。
簡明仁請來專家著手翻譯,這才發現那是父親的獄中日記。警察數度搜索簡家,父親資料早被搜索一空,這本獄中日記,居然奇蹟似地,伴隨著陳何的經書,被保存下來。
那是簡吉在一九二九年「二一二事件」(編按:日本總督府全島搜索並逮捕農民組合幹部)後,被捕判刑入獄一年間的日記;父親手稿所展現的理想與胸懷,令簡明仁震撼動容。
在台中刑務所,簡吉寫道:「有人說,儘管每個人走的路是多麼不同,可是要抵達的地方都是墳場。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我的生命也到了此,即使是因襲世俗的忠實奴隸,一天又一天的過日子,也是同樣一輩子。」他並期勉妻子,「要使孩子們成為『有氣度的人』,僅只供養是不可能的,也不能祇當小孩的看護而已。」
他寫信鼓舞農民組合女性幹部簡娥:「我會冷靜、嚴肅和認真地,把我滿腔的熱忱融入字句當中,從鐵窗下寄給你們!……不論到任何時候,絕不要心懷怨恨。……不要被環境拖著走,或者缺乏嚴格、冷靜和認真的態度,要克服自己一切軟弱情緒。」
對弟弟簡新發,他寫道:「我們家的春天是要付出更多勞力的春天!既不能賞花,也沒有片刻嬉戲鳥蝶時間的春天!……現在我好像成為在墳墓裡徬徨的人,從墳墓逃出的時候,就是逐漸接近再生的時候,這種念頭使我感到無限的力量!」
無緣的兩父子,卻有共同的興趣和個性…… 這股力量穿越政治手段的壓制,注入簡明仁血液中。簡明仁盡其所能找尋有關父親的一切。解嚴前,他便敢於邀請林書揚、陳明忠、許月里等白色恐怖大牢倖存者定期餐敘,藉此了解父親與那個時代。
內政部前部長張博雅回憶,簡明仁全省找簡吉資料,得知其公婆當年在屏東擔任教師,可能認識簡吉,於是拜訪她高齡的婆婆。其婆婆對簡吉的印象是——白天騎著腳踏車四處奔波演講,夜裡回到住處,卻拿出小提琴獨奏起來,她婆婆問簡吉,白天已經快累死了,為什麼還要拉琴?簡吉笑著回答:「不拉琴,我才會死呢!」投身農運,卻不忘對美好事物的追尋,令人印象深刻。
農委會副主委戴振耀的祖父曾對年幼的戴振耀說:「農民運動前輩簡吉先生,曾經來過我們橋頭演講,他口才非常好!」
父親的身教,往往對企業家影響至深,簡吉雖無法直接對簡明仁身教,卻在冥冥中影響著這位科技老闆。「身教是你看到父親這樣做,你就follow(跟隨),我雖然沒有父親在那裡,卻從他的事蹟裡,了解他的為人、他的理想,從而受到他的影響。」簡明仁說,找尋父親的資料,對他的意義在於「reconfirm」(再確認),確認父親是正派、有正義感、有理想的人,然後把他當作一個「模範」。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對父親沒有印象的簡明仁,與簡吉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簡明仁大學時擔任交大文苑社長,筆名「竹間」;沒想到,在父親的獄中日記,簡明仁發現父親也曾用「竹間」當筆名。簡吉愛拉小提琴,簡明仁大學時代也幾乎無師自通地迷戀上小提琴;簡吉獄中日記自述以吹口琴舒解孤寂,口琴也是簡明仁學生時代的心靈伴侶。「更重要的是正義感,這點簡明仁跟父親很像,」簡道夫說。
證明父親清白,也讓自己的心情得到解脫…… 八○年代中期,簡明仁第一次拜訪台灣文史學家莊永明,希望更了解父親。莊永明說:「他(簡明仁)下決心要為他的父親報仇,但是報仇的方式很別致,他想還原歷史真相,並教育下一代,用這樣的方式來報仇。」農運詩人詹澈說:「我沒看過這樣的企業家(指簡明仁),這樣關心農民,可能是把對父親的懷念,轉為對農民的關懷。」
就像拉一條線,簡明仁從歷史的迷霧中找到一個線頭,拉拉拉,拉出了父親的形象,也拉出台灣農民運動的珍貴史料。經過中研院院長李遠哲協助,簡吉獄中日記近日由中研院出版,埋藏七十五年的秘辛,重見天日;中研院也首度舉辦農民運動國際研討會,讓簡吉與農民組合,名正言順的現身在學術殿堂;台灣文獻館則將簡吉與農民組合史料納入常設展,自此簡吉與林獻堂、蔣渭水等人的名字並列。
七月十二日的彰化二林,簡明仁頂著烈日風沙,重回台灣第一次農民集體抗爭現場——二林事件現場,主持二林事件紀念碑揭土儀式;二林事件啟發簡吉對農民運動的思考,日方進行二林事件公審時,簡吉四處奔走支援受審者,並安排日本勞動農民黨律師全島演講,呼籲農民團結一致,因此重返二林事件現場,對簡明仁而言意義重大。其後,簡明仁趕赴南投台灣文獻館,為父親與農民組合文獻入厝,擔任現場解說員。
今年對簡明仁是獨具意義的一年,經過他的奔走,農民組合的真相得以還原,父親污名得以洗清。不過,父親的清白獲得昭雪,簡明仁的心情卻是獲得一種「解脫」。
簡明仁說,自己在陰影中長大,原本心境孤離閉鎖,後來強迫自己進行一連串的性格改造,父親,則是他自我改造的最後一道關口,因為裡面有道德的困擾,也有受難者的不平;「把很多東西找出來,知道事情原委後,那是一種解脫、釋懷的感覺,然後就是無奈。歷史是一連串的悲劇。人家說冤有頭、債有主,但我父親的事是冤無頭、債也無主,我能報復誰?沒有辦法。只希望還歷史真相,讓悲劇不再發生。」
身上留著與父親相同的正直、堅持的血液,簡明仁花了三十年,把消失的父親,從日本人的大牢、從白色恐怖的槍下,一點一滴地找回來。或許是逃亡中的父親深夜緊抱幼子的摯情與痛心,滲進熟睡中的簡明仁身軀,或許是母親將父親手札置於佛堂長年誦經的念力,讓簡明仁穿越時空重新找回父親,以及那個年代青春無悔的理想,也同時渡化了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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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ul 29 Sun 2012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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