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發生在那天中午,我一如往常從市區的圖書館出來,去附近麵包店買了個義大利煙燻火腿三明治跟熱可可,打算到阿亨教堂附近的草地斜坡上野餐。
深邃的湛藍天空,宛若大海被倒過來放在頭頂,細碎的浪花滾成一絲絲捲雲,隨著風緩緩飄向西邊。
去教堂的路上,我瞥見一位老先生正將一條白緞帶繫在樹上。他溫柔地將視線放在那繫好的緞帶上,輕輕地撫著它,流動的時間走到他周圍時,彷彿都靜止了。
穿著正式西裝的老先生沒打領帶,這對於向來計較的德國人來說是件不尋常的事,配上他怪異行為,我稍微駐足在旁看了會兒。順著他的眼神,我抬頭看見那株樹上開滿了淡綠色的花朵,捲動雲朵的風在此處一拂,便拂下了一陣淡綠色的雪,如同日本櫻吹雪般的美景。
不知不覺間,從老先生肩膀上的花瓣來看,他在這樹下已經待了好一陣子,而我也看了他好一陣子。
忽然他查覺到有人在觀察他,轉過來對我笑了一下,被發現的我不大好意思,趕緊把耳機摘下來說
「這條緞帶真美麗,為什麼要繫在樹上呢?」
老先生緩緩地走向我,他告訴我,那是要繫給一位與我一樣黑頭髮、黃皮膚的女孩。

幾十年前,他還在念博士時擔任助教,班上有位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很認真學習,每次實習課都準備了很多問題,讓他與其他助教印象深刻。因為她總是綁個白色頭巾,帶著白色眼鏡,加上小小的個子,黃皮膚的臉蛋兒,他們便給她起了個暱稱MargaritaMargarita與其他亞洲留學生不一樣,獨來獨往,從來不曾見她出現在學生常聚集的pub或是餐廳。
   
第一次在課堂以外的地方遇著她就是在這棵樹下。
她頭仰的很平,靜靜凝視著樹冠,不時用手輕輕敲打著樹幹。每拍一下,幾朵花瓣便隨著那節奏飄下來,好像她是能招喚雪的女巫。那畫面好美,意外經過的我一時看呆了,直到被她發現我佇立在一旁,我才像你剛剛一樣有些窘迫,趕過去跟她攀談。她說在她家鄉也有這麼一株樹,那兒從來不下雪,小時候她常常會等到花開時,站在樹下像這樣敲阿敲的,然後墊起腳尖,抬起頭將臉湊向花瓣紛飛的天空,想像下雪的樣子。
沒想到長大來了異鄉念書,真瞧見了雪景,卻才體悟到走在雪中是多麼孤獨。

之後的事情你應該也猜到個七八分了,我們陷入了熱戀,交往三年到她畢業的那天,我正式向她求婚,希望她能留在德國陪我。
但她拒絕了,她說她不能拋下故鄉的親人,自私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說
小雛菊總是一群一群地盛開,再一群一群地枯萎。沒辦法獨自一朵在異地生活的。
她與我終究只是彼此人生的一段插曲,好比電台收訊不良時會忽然聽見別的頻道,就算你再喜歡那首正在撥放的不知名歌曲,等到訊號穩定了,你便再也聽不到它了。
有一天我們會忘了彼此,當在她從別人懷裡醒來時,我正摟著心愛的女人入眠。幾千公里的距離將是分離我們的最好方法。

分離那年的今天,他約了正結束一場會議的我在這棵樹下見面,告訴我她下週就要回國了。她不希望也不奢望我會一輩子掛念她,她也知道今後將不再聯絡。
「但是,一年只要這天,我希望你能想起我們一起擁有的那些回憶片段。
說完,她解下了頭上的白緞帶,拿走了要我脫下的黑領帶。
她要我每年都把白緞帶綁在這裡,而他也會在故鄉那株一模一樣的樹上,掛上我的黑領帶。透過這樣的信物,我們就能感覺到彼此依偎在身邊。
無法廝守的兩個人,不代表無法永遠記住對方。
於是我每年的今天都會換上當年的西裝,來這邊履行我倆的約定,年復一年。不只一次路人用眼神打量我,但只有你,可能因為你跟他同樣是來自東方,一直到今天我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老爺爺語氣平淡地敘述這段往事,好像是說著別人的歷史一樣,不帶點情緒,或許幾十年下來重複檢閱的記憶,已經像褪色的情書,上面的字句早已模糊不清,再也無法像從前那麼觸人心弦了。
一年一度的精神相聚,近似於儀式的比例隨時間增重。

誰又知道在遙遠故鄉的她,是否真的有每年將領帶掛在樹上,然後拍打著樹,想像那幾個我們一起度過的冬天呢?
儘管沒說出來,但我清楚老先生心裡一定不止一次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然而儘管懷疑這樣的行為是否有意義,但他依然準時來了。
因為不來,連懷疑的機會都沒了。
對眼前老先生有幾分同情的我,腦海裡忽然閃過一件事。
    
「請問,你們分離是幾年前的事情呢
三十幾年,三十七八年前吧。
「應該是三十八年前,因為今天是中國的情人節,三十八年前的今天,也是中國情人節。Margarita是刻意挑今天來跟您道別的。」
老爺爺愣了一下,手無意識地鬆了鬆領口,不存在的領帶此刻正緊緊地繫在頸間,那是當年Margarita要他脫下領帶時他的動作。
「中國的傳說裡,有對情侶每年只有今天才能重逢這麼一次,他們會在鳥搭成橋樑上,牽著對方的手,互訴睽別已久的思念之情。」
「她知道你不懂中國的曆法,所以才放心地定下這天,不然你一定會又更難忘記她。
她希望你們兩位能像神話裡的情侶,每年的今天,在同一種樹下進行一樣的儀式,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過去,就能見到對方。」

這已經不是中國情人節了,而是僅屬於你們兩個的情人節。
即將要說出這句話,因為老爺爺的反應而停下來。
那平靜的臉上,原本帶著微笑的嘴角抖動著,接著像費了勁似地,又重新上揚。他回過身子解下緞帶,攤開放在雙手上,雪白的緞帶接住幾滴落下的淚珠,蔭出一團團灰色的圓點。老爺爺頭抬起來向我道謝,謝謝我告訴他這個幾十年來他都不知道的秘密,祝我學習順利。
說完,他捧著當年Margarita留給他的信物,從我身邊離去。
我回頭一看,一群鴿子正從草地上飛起,跟在老爺爺的後面,就像準備去幫他搭起那座與Margarita之間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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