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與臍帶 (午後書房/林文月)
害怕整理梳妝檯的抽屜,大概是出於一種逃避心理。
在那些瓶瓶罐罐瑣物雜陳的後段隱蔽處,有兩樣心愛的東西,每回見了,都令我十分心痛。
這些年以來,我已經深切體會,悲傷不只是抽象的心理感受,並且更是極具體實在的生理痛苦。那種感受會從懵懂不明的意識轉變為十分明顯的疼痛,直襲胸口。
我害怕面對那樣的身心疼痛感受,所以不敢輕易清理這個抽屜。早晚打開抽屜的時候,總是讓它停留在半開狀態,最多也不超過三分之二,因為在那隱蔽的三分之一後段,藏著母親遺留的白髮,與曾經聯繫著母親和在她胎內的我的臍帶。
白髮用一張淡色的信紙包著,臍帶安放在一個素色小紙盒內。每回重見這兩樣東西,都不得不教我回憶那些悲傷的黃昏。
辦完喪事後的黃昏,我們都回到母親的臥室,悽楚地清理她的遺物。「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淒洏」。那個黃昏,夕陽冉冉,猶有些許燠熱,但失去母親的子女,心中只有一片冰寒。我們銜悲默默,分頭清理,沒有費多少時間就做完了工作。
唉,人的一生中所能擁有的身外物看似不少,其實真是有限。
白髮與臍帶,便是在那個黃昏覓得的。
五個素色紙盒,在一具用舊了的衣櫥底層找到。母親有五個子女,除了弟弟因避上海事變在東京出世外,我們四姊妹先後都在上海誕生。母親生前並沒有談起過這件事。意外的發現,著實令我們訝異且感動。十幾年之間,我們的家庭經歷過多少次大遷移,由上海而東京,再由東京而上海,最後又自上海而臺北。實在想不透,這許多年來的舟車轉徙,母親竟然完整地攜帶著分別安放的五條臍帶!
我們各自辨認盒上褪色的鋼筆字跡,小心翼翼分留下來。無需任何語言佐注,那五個紙盒本身就是「母愛」兩字的最原始的詮釋。
那一團白髮,與一些梳具同放在梳妝檯右上方的小抽屜裡。母親終身未曾剪髮。記得她從前豐饒的黑髮幾乎與身高等長,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轉白,也逐漸脫落變稀。她總是把梳櫛之際脫落的髮絲纏盤成團,興致高的時候,偶爾也會用布縫製成實用而美觀的插針包。
是我在那個小抽屜內發現母親遺下的落髮。那上面還殘留著屬於母親的獨特香澤。摩挲著,嗅聞著,想到母親的軀體已遵囑火化,而那團白髮乃是她軀體僅留的部分,便有碎心的懷念與哀痛,眼淚遂紛紛落下。即將於次日返歸異國居地的大妹看見,悲苦地央求分與她一些髮絲,我便將那一團白髮分成五分,讓弟妹們帶回去珍藏。心想:這樣子,母親就可以跟著她所疼愛的五個子女分散各地而無處不在了。
屬於我的一綹白髮與裝著臍帶的小盒,三年多來一直深藏在我自己臥室內梳妝檯的抽屜裡。
紙盒內墊著一些棉花。原先應該是純白的棉花,如今已年久發黃。那一條枯乾如草的臍帶便彎彎地擱在棉花上面,較粗的一頭還打了兩個小小的結。
初時,我有點害怕,不敢正視它,也不敢去碰觸它,但想到那是曾經將自己和母親牢牢聯繫的東西,便有一種溫暖親熱的感覺漾盪心上。我輕輕將它拿起,放在右手食指上端詳。
多麼奇妙啊,這一段萎縮成寸許長的細帶,竟是生命的隧道,雖然經歷了這麼多年,甚至另一端已經燼滅了,它仍然完整地敘說著薪火傳遞的故事。我想像自己渾沌無知時安全地隱藏在母親的胎內,與她的脈搏共同起伏,通過這條細帶,一點一滴吮吸滋養與愛情。最溫馨甜美,莫過於此。而當其決定性的剎那,母親拚命將全身的力量,無比痛苦與快樂,把我推出體外。在她獲悉一個健全的嬰兒已誕生時,額上諒有晶瑩的汗珠,眼中必有喜悅的淚光,嘴角恐怕還有驕傲的微笑吧。
自從產婆把臍帶剪斷打結之後,我便在形體上與母親分離,開始獨立生長。雙親賦予我們生命和軀體,而生活與命運卻必須由我們自己去經營維護;雖則如此,母親有生之年,始終無微弗至地翼護我,使我得以順利生長成熟以迄於今。這一條有形的臍帶所啟示的正是她無限的愛情。
其實,臍帶的剪斷,甚至乾落,並沒有使我與母親完全分離,因為隨著年歲增加,我越長越像母親。造化的美妙運作之一,是把父母的形貌氣質移植在子女身上,使得生命的泉脈永流不竭。
二十歲那年春天,我把披散於肩頭的髮絲攏合到頸後,去參加親戚的宴會。幾乎所有的長輩都異口同聲驚嘆,說我簡直是母親年少時的再現。我記得那時在羞赧的氛圍中瞥見母親滿足的眼色。大概通過臍帶,母親所給予我的,不僅是滋養與愛情,另有她身上各種有形無形的像貌與脾性吧。
透過勤奮恆毅的長處,甚至急躁多慮的缺點,我時常在自己的言行舉止中記憶母親的往事細節;即使靜坐鏡前,從眼神、脣形,乃至無意間的手勢,我也彷彿重見到母親的影像。雖然她已經離我遠去,能夠在自己身上隱約追認一些痕跡,毋寧是足堪安慰的。
經過這樣漫長的歲月,有許多痛苦的經驗,我終於體悟孝經上所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道理;於今,我方始明瞭十餘年前不慎灼傷自己肌膚時,母親何以舉聲悲泣的原因。她一定是在我的身上看到她自己,我的疼痛乃遂直接移襲到她的身上了。我們的軀體原來是二而一的,然則母親雖已離去,她的生命卻仍然藉著我的軀體延續下去,因此我若是珍惜自己,便是珍惜母親,我若能發揚光大我生命的力量,便是發揚光大母親生命的力量。
母親那略泛金黃色的白髮,不盈一握在我掌心。我用指尖細膩梳過,一如母親晚年病中我為她沐浴時那樣溫柔、那樣親密,然後,重新用另一張素色的信紙包妥。
我澈底清理過梳妝檯的抽屜,仍然將白髮與臍帶放回原處。現在,我不再逃避、害怕,也不再激越、傷悲了。我的心似有一種通過苦痛經驗的澄明平靜。
公告版位
- Jan 25 Fri 2013 08:55
白髮與臍帶 (午後書房/林文月)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